月落星沉

【郡主】别时雨

郡主单人向，无cp

鬼使视角的故事

1.8k短打

我见到病重的云中郡主时，她正支着头看窗外细雨连绵不绝。见到飘着的我时，也并不惊讶的样子，“你是来接我走的么？”

我默然点头，“你寿数已到，我接引你去入轮回。”

她依旧笑着，沉疴如刀削得她骨肉伶仃，却没能蚀去骨子里的温柔从容，“能缓几日么？我不喜欢雨天。”

左右不急在这一时，我答道，“好，至多三日。若三日后仍未见晴天，那便是此世无缘了。”

只是……

“你为什么不喜欢雨天呢？”

那可就说来话长了，她看我，眼中似乎也蓄了半分水色，“鬼使大人见过无数生死，应当也不介意听听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故事罢。”

她便自顾自说起来。

幼年时，也曾喜欢下雨的，雨天能窝在父母膝头，听听故事。

母亲会温声细语讲着话本上的故事，父亲则偏爱讲边塞见闻，兄长偶尔在旁说几句鬼故事，吓得我把头埋进母亲怀里，仿佛这样就有了对抗一切鬼怪的勇气。

“可是那时年纪太小，父母的样子早就记不清了，兄长……如今过去许多年，也渐渐想不清楚了……”

她摩挲着桌案上的画框，眼神变得迷离，我知道她的魂早就不在这里了，飞去了埋在时间深处的过往。

“ 可是后来父母走了，哥哥也不知所踪，南塘总是这样的雨天，让人觉得压抑得心慌。”

十六岁那年我从明雍回乡，也是如今这般雨连着下，可是雨里，花家门上落下一道道封条，雨里我们夺路狂奔，人生头一回看着身边的伙伴被永久埋在那个雨天里。

从那时起，我便不愿再下雨了。

我身边的每一个人，我不想他们再淋雨了。

再后来，寒江山林间，坠下悬崖那一次，也是雨天，模糊了一片血红。

她轻声笑着，说那天意识都混沌的时候，只有雨丝打在脸上的冰冷是真实的。

也许是上天眷顾，那时我活了下来。

我活下来，却再也无法与骨肉至亲在天光下相见。

“过了很久，兄长去世时我替他收拾遗物，才看到书柜里那厚厚一摞从未寄出的书信。”

他说下雨时，他会执笔在台阶上描绘出荷花荷叶，假装自己还在南塘。他从未与我说过自己那些年有多想回来，可是他终究没能再看一眼南塘的莲花。

说着她眼眶有些红了，“抱歉，见笑了。我曾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生死之事，如今回想起来，方知一桩桩一件件，仍不能释怀。”

我不知如何回应，亦不能理解她执念为何——毕竟凡人一生，生老病死生离死别，总归都是这一遭，既然知晓注定有分别的一天，又为何还会如此神伤呢？我不懂，本也不必懂，只是那一刻她眼底的哀恸让我不知为何有些……难过。

于是我问道，“后来呢？”

“后来？后来熙王案平反，可是那些为此奔走的数年的人，大多也都不在了。我与故人，或阴阳两隔，或分道扬镳，分别时大多也是下雨，我分明有伞，却无力为他们遮上一遮。”

“云心先生嘱托我将新法推行下去，玉先生托我替他好好看看南塘的荷花，兄长红着眼睛与我说他始终与我在一处，季元启摔碎玉箫时祝我能拥有自由，文先生讲星辰各有其轨，宣师兄最终还是碎玉于山河……总觉得我这半生，都在与故人长决。”

“‘花家之心与天下之士同在’，我却还是走到孑然一身这一步……若祖辈泉下有知，应当也要斥我一句不肖子罢。不过大景开国十六世家，至此，零落殆尽，也当有个新的开始。”

她忽地想起什么似的，问我，“不过……他们离开时，大人也曾这样接引过一程吗？”

“有的是，有的归其他鬼差管。如今也该入轮回了。”

她似乎还想问什么，手臂微微抬起，半晌又放下，自嘲般摇了摇头。

也罢，都是些前尘往事，何必追问。

她絮絮讲了很久，声音像这个时节淅淅沥沥的雨，并不教人厌烦，也无多少怨恨。

“我一力操持花家，近年来越发力不从心，病倒也只是迟早的事，这个时节多雨，我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，无旁的事情可做。只是古人‘留得残荷听雨声’的雅兴，我却是学不来，每次听着雨从房檐打到芭蕉叶上滴落下来，便又想起来之前很多个雨天，从前的伤处也疼得难捱。”

“所以你看啊，我这一生，好像什么难受的时候都绕不开雨天，又怎能让人喜欢得起来呢？”

我无言片刻，只是道，“今日也是雨天，你还要等？”

出乎意料地，她却摇头，“不等了，走罢。”

“我的故事讲完了，没有什么遗憾了，不必非要等到这场雨停。”

我握住她的手念起法咒，她的魂魄慢慢和我一样漂浮起来，从瘦削的躯壳中脱离，轮廓模糊，依稀是少女模样。

那抹影子慢慢溃散在雨里，她周围似是一瞬间浮现了许多人的身影，又渐次消散。我收回符纸，望向床榻上闭上眼睛的女子。

那副躯壳面色由于魂魄的抽离彻底灰败下去，唇角却带着几分笑意，平添几分安详。

抬头时，雨停了。

久违的阳光从云缝里透出来，我有些不适应地眯起眼睛。

或许，执念了了，她也没什么必要看这一场云销雨霁了。

又或许是她心里下了十余年的那场雨，终于停歇。